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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派华天的马术“漂流”

2013-10-01 23:13:14 来源:南方周末

中国第一骑士、中国红三代、英国海军上将后裔、著名伊顿生,这些“显赫”的标签,像英格兰林肯郡乡下的苹果砸中牛顿一样,落在了一个马术少年派身上,他就是华天。

华天从小听话、温顺。在伊顿五年,他长成一位绅士:礼貌、保持微笑、语气平和,很少抱怨。他接受家人从小到大为他做出的一切决定。

当围绕奥运的风暴在他家中一波波展开时,他是平静的风暴眼。

“333号,Alex正在跃过水池!”嗡嗡响的扩音器里,解说员提高了嗓音。一匹棕色大马几步跨过水塘。Alex的中文名叫华天,在英国马术三项赛中,人们习惯叫他Alex-华。

场边的Eddy被逗笑了,马背上的是个女骑手。“什么眼神儿?把533看成333。”她转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道,“他们就是喜欢盯着华天。”

这个有点婴儿脸的中国女孩是华天的马主——赞助华天买马并供养马匹的人,她刚刚从一所英国大学毕业,这笔不菲的开销来自她在国内做生意的父亲。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华天的名字等于“2008年惟一代表中国参加奥运会马术三项赛的选手”。

2013年5月12日,查兹沃斯马术三项赛进入第三天,华天和“乾隆”完成了最后的越野障碍赛。每年有一百多位骑手和近两万名观众参加的查兹沃斯马术大赛,级别是三星级——不高,比奥运会低级,是英国年度四大马术赛事之一。它实际上是查兹沃斯庄园主、第十二世德文郡公爵在自己家开的一个大派对。“乾隆”是这个派对里,惟一一匹臀部文着“中国五星”的马。

“三项赛”分为盛装舞步、场地障碍和越野障碍三部分。最刺激的是越野障碍,选手们要在规定时间里,跨过石墙、沟渠、堤岸等等路障,跑完长达六七千米的指定线路。

“整个过程中,你必须随时考虑每个动作的风险,不断做出决定。”两天后,坐在一片旷绿的私人马场,华天用带着浓重“伊顿腔”的英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很可能分秒间的一个决定,就让你输掉比赛。”

2008年8月11日,华天和“武松”代表中国第一次在奥运会上参加马术三项赛,最终摔倒在越野赛的第八道障碍“雨花台”前。

耗资13亿港币建造的豪华马房早已被拆,惟一留下的反而是这个绊脚石。

回顾:混血将门后代华天的奥运会 

2008年8月11日,那个“分秒间的错误决定”发生的时候,华天和“武松”已经顺利地通过了七个障碍,包括连续四道水中木桩障碍。到第八个障碍时,地势转为下坡。是直接起跳还是控停一下?华天思考一瞬后,让“武松”直接跳了起来。“武松”落地时,前腿失稳,人仰马翻。19岁的华天退出了比赛。

过去12年里,华天一家一直面对着这八个字:考虑风险,作出决定。

闭着眼、张着嘴、往前走

2000年,华天10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第一匹马“悟空”。“悟空”不是同龄小伙伴们骑的“pony”(马驹),是匹大马,马背比华天还高出一头。

“悟空”来自香港马会。华天母亲罗山是英国人,早年在香港工作时,成为马会会员。马会每年会买回几百多匹马,消耗率很高,淘汰下来的就转让给会员作为马术用马。

罗山那时正要带华天回英国上学。她的中国丈夫华山,执意希望儿子能够入读王公贵族扎堆的伊顿公学,并在华天刚刚出生时就为儿子在伊顿报了名。罗山一度极其反对这个决定:伊顿是所男校,她不希望儿子那么早就和女孩绝缘;更重要的是,在一部分英国人眼里,伊顿公学里的“贵族范儿”招人愤恨。

华山是个“红二代”,他的父亲华龙毅是中国解放军空战史上第一个特等功臣,毛泽东也曾经赞他为朝鲜战场空战中的“孤胆英雄”。华龙毅退休前的职务是中南民航管理局局长,管理着中南六省区的航空公司、机场和地方民航局。早年,华山涉足的领域也都在航空产业。华天一度想跟随祖辈继续航空工程学。现在华龙毅当年穿过的第一代苏联喷气式战斗机飞行员夹克,还笔挺地挂在华天的衣架上。

华天5岁开始正式马术训练,在北京石景山马场,第一次马背上打圈,不停地找场外的妈妈。教练生气了:“闭上你的眼睛,睁大你的嘴巴!”华天真的把这句口误当成了指令,闭着眼、张着嘴就往前骑走了。

当悟空和华天一家到了伦敦,罗山就开始请克雷顿和卢辛达夫妇教他练习场地障碍——那时这对世界冠军是国际马术圈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即便只是面对1.1米高的小栅栏,也很少有10岁的孩子能被如此放心地放在马背上。但好孩子华天不同,罗山相信。

2013年5月12日,华天和“乾隆”在查兹沃斯马术三项赛上完成了最后一越。“乾隆”是这个派对里惟一臀部文着“中国五星”的马;华天是惟一的中国名字。

少年骑士派华天的障碍之旅

2001年,对整个中国来说是“生死抉择”: 7月,萨马兰奇到底会不会在莫斯科念出:“2008,北京。”

对华天的父母来说,这是他们“瞒天过海”的一年,他们帮助北京奥运会拿到了举办马术比赛项目的资格。

对华天来说,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参加奥运会马术比赛的第一个中国人,也不知道他会在和家人奋战了7年的北京奥运会上摔了下来。

2008年北京奥运会,耗费14亿港币修建的昂贵马房和马术三项赛场地如今都被拆掉,惟一留下的是绊倒了华天和“武松”的“雨花台”。

奥运对华天一家来说,是一家人的战斗,也是即将开始的40年的战斗,华天的目标是“打十届奥运会”,马术和大部分吃青春饭的运动不同,这是一项“愈老愈健”的运动。

华天的母亲罗山是英国人,其父母双方家中出过海军上将、海军总司令。罗山本人曾在英国赛马委员会中担任中国高级顾问,中文比华天好很多。

罗山也曾在香港马会工作。华天的第一匹马“悟空”就来自香港马会。

到英国这一年,对华天来说波澜不惊,偶尔有些小惊喜,在香港时上数学经常走神,天天被数学老师为难,到了英国读伊顿预科的时候,数学好得不得了。

对整个中国来说,这是“生死抉择”的一年:2001年7月,萨马兰奇到底会不会在莫斯科念出:“2008,北京。”

对于华天的父母来说,这是他们为中国“瞒天过海”的一年。

2001年3月,严阵以待的北京奥申委,突然找到了身兼中国马术协会高级顾问的罗山——她是那协会里惟一的“高级”。

奥申委想问的是:北京申办奥运会,在马术三项赛上,还有什么可能发生的问题。罗山本能地想到马匹检疫,但她并非此中权威。

罗山想到了老麦克。老麦克当年六十多岁,祖上是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母亲;这位国王的第三任妻子简·西摩,正是罗山的祖上。

老麦克一家在马术圈枝脉庞大,他的一个妹妹曾是英国马术三项赛委员会主席,另一个妹妹曾是安妮公主的马术导师,现在是盛装舞步委员会的主席。老麦克本人曾代表英国参加过奥运马术三项赛,如今和年轻人马丁合伙经营着一家马匹检疫和运输公司“北盾公司”。

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北盾公司垄断了奥运会马术比赛所有的马匹检疫、运输业务。被北盾完全垄断的赛事,还有四年一届的世界马术运动会。

马丁能在北盾占有一席之地,完全因为他的父亲——国际马联长达三十年间的首席兽医——全世界对运动马匹检疫最一言九鼎的人。

为了搞清楚“可能发生的问题”,华山和罗山自掏腰包,把老麦克和马丁请来了中国。

站在北京饭店刚刚装修好的孙中山套房里,老麦克还是没搞清中国人请他来干什么,就像他也搞不懂孙中山是谁一样。

两天后,老麦克终于弄清楚了问题,他抽着雪茄问:“中国是不是世界动物卫生组织(简称OIE)的成员?”

的确不是。华山反复向农业部兽医局局长贾幼陵求证了好几遍。

麻烦大了。

当时OIE有160多个成员,在OIE框架下各成员之间都长期保持疫情透明。在此基础上,各国之间设立动物出入境检疫条件和协订,进行马匹运输。中国不是成员国,这意味着这些身价几百万英镑的马到中国来,结果只有一个:有来无回。

老麦克想用老办法。1988年汉城奥运会以前,韩国从没举行过高级别的马术比赛。尽管韩国早就是OIE成员,欧洲国家还是始终不放心。最终,汉城划出了一片十平方公里的地方设立无病疫区。在此范围内,环境得到严格控制。比赛时,运输马匹的飞机直接落在这个区域,放马下来;比赛完再直接飞走。

但中国不是OIE成员,即便花大价钱建了无病疫区,其他国家会承认吗?华山焦灼了,但他也没敢向上反映。整个中国,只有贾幼陵跟他一起焦灼,并且也并不明白事态究竟有多严重。

一筹莫展的时候,马丁说话了:“也许在这个档口,只要一个人同意就行了——国际马联首席兽医官。”在马术三项赛中,首席兽医的地位和判定可以说是“至高无上”。这位首席兽医,正是马丁父亲的接班人。

柳暗花明。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说服这位首席兽医?

“这事必须您办,老麦克。”华山说,“没有人比您更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了。”老麦克也知道,中国能不能承办奥运马术比赛,关系到自己的钱袋子。

一周后,经过考察北京机场和北京顺义马术赛场,老麦克和马丁将北京如何设置“无病疫区”的方案交了出来,全英文,2厘米厚。方案必须由北京方面交出,北京奥申委秘书长王伟签字,英文很不错的王伟看着这堆“乱码”,只能选择相信“权威”。方案从北京奥申委官方渠道,到了国际马联首席兽医官弗·斯吕特手里。

几天后,老麦克、马丁和国际马联通话:“北京的方案怎么样?”兽医委员会答道:“非常到位!”这一关,过了。

7月的投票并非万事大吉,国际奥委会一百多个委员,只要任何一个人站起来,说一句“中国的马匹检疫”,事情就悬了,因为中国代表团中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华山捏准了:不会有人站起来的,除了安妮公主,没谁懂这回事。

2001年7月13日,莫斯科国际奥委会第112次全会投票,没有任何人提出疑问,安妮公主第一票投给了加拿大多伦多——英国曾经的殖民地,第二票投给了北京。

马术和英国皇室关系密切,华天接触过不少皇室成员。他说电影中繁冗的礼节早已没了,但必要的等级关系依然存在。

每次见到安妮公主,他都会先深鞠一躬,称她“殿下”。

2003年9月,北京正在如火如荼筹备举办北京奥运会,华天也顺利成了一名伊顿生,像个绅士一样,每天穿着黑色燕尾服、打着圆领扣、戴着高礼帽,穿梭在如画的伊顿小镇。泰晤士河离学校不过300米,再穿过一座小桥,就是女王的行宫温莎城堡。

伊顿对于学生的穿着有着严格的规定。几百年历史的唱诗班队、板球队、划艇队,乃至25栋学生宿舍楼,都有着各自固定颜色和模式的服装。精英学生和普通学生也从服装上严格划分:前者被允许选择自己的马甲颜色。

“是有些古板,但当你融入伊顿文化以后,它就不再是负担。”华天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他从来不觉得这样的穿着要求有什么不妥——这和大多数的伊顿学生想的一样。大概十年前,伊顿公学曾经请学生们投票,决定自己是否非要每天穿着这么繁复的校服,或者是否可以只保留一半。结果是,80%以上的学生选择了“保持传统”。

这种庄重的穿衣风格至今完整地保留在华天身上。但凡正式些的场合,他一定会给自己套上一身得体的西装。即便是在生活中最闲适的场合,他也会穿件规矩的衬衫,再套上浅色的针织衫。传统得一如他的运动。

在着装上一成不变的伊顿公学,学风其实很自由。老师们的头等大事是激发每个孩子的兴趣,不论你是想做奶酪还是想要当首相。


此时,13岁的伊顿一年级生华天已经得到了国际马联的职业骑手认定,比一般的骑手早了三岁。3年后,在国际马联注册的时候,华山在国籍一栏填上了“中国”——虽然那时华天还拿着英国护照,中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没有人审核这些信息。华山记得,这是国际马联登记的第一个中国名字。

伊顿没有马术教练,华天会在周末直接住进教练克雷顿夫妇家去。

不论在学校,还是清一色金发碧眼的马术场上——这两个地方极少出现黑人,华天的中英混血长相还是很“另类”:东方的面孔,英国的鼻子。

尽管华天总是会诚恳地告诉你,对于两种文化他都十分习惯。但当他站在你面前,与你握手、保持礼貌和微笑,很少改变说话的声调,你都觉得他更接近“英国鼻子”。

当华天和“悟空”迅速融入新生活时,在北京正在为无数个“怎么办”而忙碌。

那份老麦克撰写的两厘米厚的方案,中国人始终没能搞明白“怎么办”。从2001年到2004年,国家召集了五六次协调会,把农业部、北京奥组委、北京市政府、动植物检疫局以及顺义区政府有关领导全聚在一起,又请来大批马匹专家,研究“无病疫区”。

会议在“怎么防止蚊子跟着飞机从内蒙飞到顺义来”这样的问题中耗过,始终没有结果。华山曾提交过一份报价350万美元的解决方案,也未被采纳。


事情陷入僵局的时候,2004年,霍英东提出,把马术比赛放到香港,香港是OIE的老成员。此前,香港人想拿到的是帆板比赛——1996年香港帆板运动员李丽珊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为香港取得惟一一块金牌后,帆板就成了香港骄傲。但整个水上运动都在青岛,不可能单独拆出帆板来。

霍家的说法一出,时任国际马联主席、西班牙公主比拉尔带头反对。马术脱离奥运大本营,这让比拉尔多少觉得荒唐。更重要的是,马术比赛用马多是温血马和英纯血马,这种马要在8月运到香港,一下飞机就得热闷过去,随时可能崩溃。

香港人赌马,也是英纯血马,平时马都放在空调房里,比赛在晚上。天气最热的三个月里,全部停赛。马术三项赛对气候的要求就更高,相对湿度90%以上,温度超过35度,就处于超高危状态,绝不能开赛。

那一年,霍震霆与北京奥组会四处游说国际马联里的公主、王子,最后开出条件:在香港兴建最好的空调马房。2005年7月,比拉尔最终无奈地点头同意。

比拉尔松口前两个月,华天赢取了他人生中第一项重要比赛。

华天的马房坐落在伦敦郊外的一座小丘陵上。几位马工每日清洗马房、马具,为马匹编辫子。有个马工姑娘一边学马,一边攒钱。

现在她买了一匹不贵的马,每月的收入都投入到了这匹马的比赛费用中。在英国,许多人正在以低品质的生活来维系这项“贵族运动”。

通往奥运之路的“绿灯”

在温莎古老华丽的城堡里,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亲自为他颁奖——那年,他和他的两个伙伴成了温莎皇家马术赛的团体冠军,那是华天第三次参加这项比赛,被他们打败的对手包括皇家海军队、皇家空军队、苏格兰皇家队……

“那其实是在女王的城堡表演给女王看的比赛。除此之外,它和一般的比赛没什么差别。”华天淡淡地说。马术和皇室关系密切,后来华天接触过不少皇室成员。电影里那种过于繁冗的礼节早已被抛弃,但必要的等级关系依然会有。比如每次见到安妮公主,他都会先深鞠一躬,称她“Her Royal Highness”(殿下)。

不如让华天代表北京参加奥运会?当父亲华山郑重和儿子谈起这件事时,华天楞住了:这个“玩笑”在家偶尔会被提起,但要获得奥运会比赛资格,骑手必须得先打到三星赛,而华天那时的级别只是准一星——连一星都谈不上。

华天只限于愣住:代表父亲的祖国,在中国自己举办的奥运会上出战,是个“越来越现实”而且不可多得的机会。

克雷顿教练夫妇也被这个疯狂的想法吓到了。但卢辛达随即说道:“这是中国的奥运会,即便拿不到三星资格,也应该让他去——中国没有更好的马术三项赛骑手了。”他们建议华天休学。

2005年9月,华天在法国第一次参加了一星级马术三项赛——英国的准一星在难度上实际相当于国际一星级,在国际马联的特批下,他拿到比赛资格。

去法国前,华山提醒华天:“别人问起,你就说目标是亚运会,可别说要打奥运会。”回答后来登在了报纸上,那是华天第一次被媒体关注——国际马术三项赛赛场上第一次出现五星红旗。


2007年,霍震霆终于给了世界一个六星级开放式空调恒温马房。按照参赛马匹的特殊生理条件,马房温度被绝对控制在22度到23度之间。

越野障碍赛的赛道从国际标准的六七千米被缩短到三千多米,以防马匹比赛时出现崩溃。赛道每隔几百米安置一个速冻房,一旦马匹不适,立即拖进房内,用温度极低的冰枪喷射,力保血脉贲张的马匹能在三分钟内迅速降温。

整个马房的造价是12亿港币,钱来自香港马会。另有2亿港币用于马术三项赛场地的改造和建设。北京奥组委拨了5.6亿人民币的款项,用于马匹运输和检疫。幸亏还没算上场地租用费——香港政府用行政手段解决了。整个奥运马术三项赛的硬成本是二十多亿人民币。

直到这时候,华天都一直没有休学,反而拿下了六门A5-level(英国大学入学考试前课程)。

5月,华天参加了第一次三星级比赛——正是查兹沃斯大赛。那时他18岁,是整个赛场上最年轻的骑手。在大赛前两项盛装舞步和场地障碍里,“悟空”的表现出奇地好。越野障碍开始前,华天沿着路线走了一圈,回来后对罗山说:“妈妈,那些障碍真的很大。”

一位澳大利亚骑手在最大的一个木桩障碍前犯了个错,接着退出了比赛,卢辛达觉得很遗憾,她告诉华天:“你可不能放弃。”

跨上“悟空”的瞬间,华天才真正觉得这是三星级了。天下大雨,几乎看不到前面的赛程,当他跨过那个最大的栅栏时,厄运来了,他的马镫坏了。满脑子想着卢辛达的“不能放弃”,华天干脆扔掉马镫,单脚和悟空跨完了剩下的栅栏。

但只靠“悟空”是不可能去奥运会的。在一般长达十二个月的奥运会资格赛季里,骑手们都会备上好几匹马,通过比赛,让尽量多的马获得奥运资格,以防某匹马出现伤病。而这些马,必须也是中国马——马的国籍,根据付钱买马的马主国籍而定。

华天在2006年终于拿到中国护照。从那时起,华山就开始想办法筹钱。筹钱的第一步是,让出钱的人知道:华天是谁?

他给国家体育总局局长刘鹏写信,希望国家能够出示一份文件,给华天“替国出征”的身份一个说法。那一年,多哈亚运会出了件惨事:48岁的韩国骑手金亨七在越野障碍赛中坠马而亡,亚运会为此停赛,降半旗一天。马术三项赛的危险系数一下子摆在了世人面前,而中国当时连一个专业的一星级骑手还没有。

2006年底,华山拿到了国家体育总局的红头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签了一圈字——五个局长、九个司长。


名正言顺的中国骑手华天很快得到了广州人江逢灿的资助,3000万人民币一次到账。这笔钱中的500万迅速变成了一辆喷着“TEAM CHINA”的深红色运马车,1500万变成了六匹好马。随即,华天在伊顿舍监普尔的帮助下正式从伊顿休学一年。

接下来,在2008年3月到6月仅剩的几个月的资格赛里,利用东道主的优势,华天的六匹新马,四匹获得了奥运资格,但悟空罢工了。在一次简单的比赛里,悟空停在了第四个障碍前,再也不肯动。现在,它每天呆在华天马房的“荣军院”里,不编马辫,也不剪毛,懒洋洋地任自己沾满一身泥。

按照以往的奥运规则,只要有够资格的马,一名骑手最多可以报三匹参赛马。华山希望华天至少能带两匹马去。但2008年奥运不同:马房挥金如土,严格按照一位骑手一匹马的数量来修建。

这是中国的奥运会。在时任中国驻英大使傅莹的协调下,北京奥组委为“华天的马”专门开了会,会上决定特事特办:带两匹。但几天后,这个决议在香港奥组委一位负责人以公平为名的反对下夭折。

“武松”独自去了香港。负责运输马匹的依然是老麦克和马丁的公司。机组人员全部是专业的空中运马师,了解马匹在空中可能出现的一切不适。

真正比赛的两周,香港遇上了好天气:先后两个热带气旋在周边活动,气温骤降,又没有大雨。两周后比赛结束了,暴雨才像憋坏了一样,倾盆而至。

华天和他的家人用尽了一切努力,惟一让人遗憾的是他摔在了雨花台。“能去已经感谢上帝了。”华山摆摆手,“和之前经历的一切相比,落马算不上什么。”

2008年奥运会结束,香港人很快拆掉了马术三项越野场地,保留下的“遗址”只有一处:绊倒了华天和“武松”的“雨花台”。

老马有伤病,华天想为2016年的里约热内卢奥运会训练6匹小马,但这很难。因为资金短缺,华天依然处在无马可用的尴尬中。

一家人和十届奥运会

举国狂欢的北京奥运很快过去了。

华天回到伊顿,成了校园明星,名字被写入“著名老伊顿生名单”。然后,他毕业了。

剩下的钱也很快就花光了。玩马实在是一件烧钱的事。马需要饲料、需要保养、需要马房维护、需要训练,每个月每匹马至少得花掉2.5万人民币。这还不包括比赛时的运输费、比赛费。

到2010年,华天一家在备战伦敦奥运这件事上,“基本上断粮了”。这一年更糟糕的是,“武松”和“忽必烈”在随华天比赛时相继受伤;2011年3月,“乾隆”与“木兰”又相继出现不适。此时,正是获取伦敦奥运资格的关键时刻。能打高级别比赛的战马,只剩下新马“单于”。“木兰”必须接受“保护性参赛”战术,每月最多只赛一场。

买马的钱是肯定拿不出了。不是保金牌项目,不在体制内,也不可能再像北京奥运一样拿一纸红头文件去募款——当年的绿灯,只是为“中国参赛项目最全的一届奥运会”指标而开。


最终,华天在资格赛中排位只到第78名,而奥运马术骑手席位是75个。“家门口”的奥运会,终于和他擦肩而过。

这也没什么太难过的。即便是女王的外孙女扎拉·菲律普斯,也在2004年和2008年两次因为坐骑受伤,没能拿到奥运资格。但当2012年,轮到她做主的时候,她拿到了马术三项赛的团体银牌。

2010年后,华天又添了几匹小马。马主除了买马,还要为每匹小马支付每月两万的开销。这笔钱也同时维持着华天并不阔绰的生活。

在伦敦郊外的一片小丘陵上,几位马工每日负责照料这些马,为华天清洗马房、马具。她们中有一位,两年前来到这里,一边攒钱一边学马。现在她有了一匹并不贵的马,平日的积蓄全部用来支付一些小比赛的比赛费。

在英国,许多人为了马宁愿保持低品质的生活,但马术运动本身,意味着高贵。

“现在,我正为2016年的里约热内卢奥运会训练六匹小马。”华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神态轻松,其实很难:要让几匹小马在一两年迅速成长为能打高星级比赛的大马,是不可想象的。他依然挣扎在无马可用的尴尬里。

华山一家试图在中国为华天寻找“商业出路”。在南方周末“唯物”为华天拍摄大片之前,罗山的朋友为他联系了萨维尔街(Savile Row)上的男装品牌Gieves & Hawkes——伦敦萨维尔街是世界男装高级定制的中心,这里的每家店几乎都为王室服务过。但在过去的几年里,G & H成为这条街上“成衣化”步伐最快的品牌,他们甚至已在中国开了120家分店。

华山还想把华天和主攻经济学的二儿子华明拉入自己的一系列“政治版图”里。在这个版图里,他参与了联合国和清华大学组织的国际能源与环境中心项目。他希望能依托该中心举办的世界能源论坛,把那些“最有油的酋长”请来,和华天、华明座谈,开“青年领袖圆桌会议”。

对于买马来说,2014年是关键的一年,华山计划,等时候到了,无论有赞助还是没赞助,他必须想尽办法为华天筹五匹三星级的马。

华天一家的理想依然是“打十届奥运会”——马术是项“愈老愈健”的运动。

这意味着,在未来的三十多年里,他们还得筹到九个3000万,并做出更多艰难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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